闻一多篆刻背后的故事

1944年夏,正在西南联大教育系读三年级的谭庆双手拿一方石头,慕名来到了云南省昆明市文林街下段的一间小木屋,房门外挂着用仿宋体写成的“闻一多治印处”的招牌。在这里,她见到了正在治印的闻一多先生:身着极为朴素的蓝色长衫,长髯飘拂,戴着眼镜的脸上显露出刚毅和慈祥……

闻一多治印始于1927年,那年5月,闻一多赋闲,栖身于好友潘光旦家中。因闲居无事,便操刀为友人治印。闻一多初试铁笔,就十分迷恋篆刻,甚至连他热爱的绘画与诗歌都放到一边了。他在当时给饶孟侃先生的信中风趣地说:“说起来真是笑话。绘画本来是我的原配夫人。海外归来,逡巡两载,发妻背兴,诗升正室,最近又置了一个妙龄的姬人——篆刻是也。似玉精神,如花面貌,竟能宠擅专房,遂使诗夫人顿兴弃扇之悲。”

从现在保存的几方20世纪20年代的印拓中,我们可以看出当时闻一多的篆刻已有相当的功力。然而此后十几年间,闻一多却很少重握铁笔。

1937年7月7日,卢沟桥事变爆发,日本侵略军开始全面进攻中国,华北、华中相继沦陷,北方的几所大学都相继南迁。清华大学、北京大学、南开大学组成国立临时大学。1938年2月,随着抗日战争不断升级,临时大学奉命由长沙迁往昆明,改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,闻一多坚持与学生们一起步行3000里到西南联大任教。

当时的昆明物价暴涨,货币贬值,西南联大教授们的生活普遍陷入困难境地,闻一多一家人口多,开支大,生活几乎陷入绝境,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。他给自己的兄弟写信:“书籍衣物变卖殆尽,时常在断炊中度日。”对于闻一多家中经济窘困的状况,教授们除了直接帮助,还帮忙想办法。有些熟悉闻一多的老朋友想起他当年曾搞过篆刻,建议他从这方面找点出路。闻一多细心思考后,欣然接受了朋友们的建议,觉得从事篆刻既可依靠自己的劳动增加收入,又不失风雅,便开始挂牌治印。从此,闻一多在薪金之外又增加了新的经济来源,一家人的生活开始逐渐有所改善。

闻一多正式挂牌治印时,西南联大教授浦江清特意撰写了一篇非常精彩的骈文简介润例,称闻一多是“文坛先进,经学名家,辨文字于毫芒,几人知己;谈风雅之源始,海内推崇”,并将闻一多与明代篆刻名家黄济叔、清代擅长刻印的经学名家程瑶田相比,对他的学识和治印技艺作了十分生动贴切的描述。西南联大的梅贻琦、蒋梦麟、冯友兰、朱自清、潘光旦、沈从文等12位著名教授联合在润例上署名。

闻一多治印,不直接收件,一般委托几家文具店代收。在昆明的青云街、华山南路、正义路几家笔店都有闻一多治印的启事、润例,它们被镶进玻璃柜,挂在显眼的位置。闻一多挂牌治印极大缓解了家庭生活的困难。但他要给学生上课,要查资料,要进行学术研究,参加民主运动后还要经常开会、发表演说、与来访者谈话,便只能深夜加班治印。

闻一多治印的目的是缓解家庭困难,但他并不是无原则地见钱就收。国民党云南省党部书记兼民政厅长李宗黄(制造“一二·一”惨案的主谋元凶之一)以丰厚的报酬要求闻一多为其刻印,闻一多断然拒绝。而和平民主运动需要印章时,闻一多则完全无条件地慷慨捐献。闻一多在牺牲前一个月左右,还熬夜为民盟赶刻了几枚应急章,如“田省三”印代表民盟云南省支部,“刘宓”印代表秘书处,“杨念萱”印代表宣传部,“王祖平”印代表组织部。原民盟中央主席楚图南先生深为闻一多先生的精神感动,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说:“这件事已过去30多年了,每当我想起时,当时的情景好像还历历在目。这最清楚地表明了一多对革命斗争的忠诚,对革命事业的忘我精神。”

闻一多在昆明期间还给亲朋好友们刻了不少印章。冯友兰、吴晗、浦江清、朱自清等都保存有闻一多为他们刻的印。闻一多先生曾专刻一方印章赠给华罗庚先生,边款为“顽石一方,一多所凿。奉贻教授,领薪立约。不算寒碜,也不阔绰。陋于牙章,雅于木戳。若在战前,不值两角”。华罗庚先生非常满意,一直视为珍宝。30年后,华罗庚先生还能一字不错地背诵下来。在这些印章中,闻一多先生为孙毓棠刻的名章有着特殊的意义。印章的边款是“忝为毓棠为忘年交者十有余年,抗战以还居恒相约非抗战胜利结束不出国门一步,顷者强虏屈膝,胜利来临矣,而毓棠亦适以牛津之邀而果得挟胜利以远游异域,信乎必国家有光荣而后个人乃有光荣也。承命作印,因附数言以志欣慰之情,非徒以为异别之纪念而已也。卅四年九月十一日一多于昆明之西仓坡寓庐”。这段话不仅体现了闻一多与孙毓棠深厚的感情,也充分显示了他们高度的爱国热情。

闻一多治印很难说师从何家何派,他早年曾在美国受过严格的美术训练,后又研究金文、甲骨文与文字训诂等,均有很高的造诣。这使他的篆刻作品独树一帜,呈现出多种艺术风格,类别上有仿秦印,也有仿汉印;刀法有切刀,也有冲刀;文字上有甲骨文,也有钟鼎文;布局或屈曲缠绕,或平直方正,这些都表现了他深厚的文化功力和高超的创造水平。闻一多的作品,虽多为名章,但件件都被当成艺术作品进行创作,他的印分朱布白、疏密有致,刀法刚健、有笔有墨,一眼望去或苍劲挺拔,或端庄浑厚,给人一种雍容、古朴的美的享受,使人感到他深得篆刻艺术之三昧。

(文字、图片来源:西南联大微信公众号)